《賣證》——楊妍妍和宋培培

倾城泽

01

一篇《关于取消全国医学专项硕士研究生和博士研究生考试通知试行》刷爆微信朋友圈，震惊整个医疗界，各种新闻和解读铺天盖地。但是，杨妍妍却没有心思去关注，她仍然不相信这个事实，沉浸在为什么当中：“为什么要取消，我怎么和我爸交代，明明还有十来天就考试…………”

同学都明白她的心情，为了准备考研她通过父亲的关系逃离了实习，一心一意地备考。真是天公不作美。

“妍妍，别想了，这已经是事实，赶紧做简历吧，过几天有招聘会。”杨妍妍大学舍友宋培培从悲伤中抽离将方向转向规范化培训。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宋培培浏览一个又一个医院的主页，为规培挑选医院。齐肩的头发清爽地撒在脸上，几颗青春痘的痕迹向疲惫的眼神挑战着。

“我连实习的经历都没有，怎么找规培啊，所有的赌注都押在这次考研上，”杨妍妍叹气。长长的头发披在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青春正好的她没有富有弹性的年轻肉体，似乎年轻不再属于她，素颜在近视眼的称托下多了几分绝望。

“总得试试嘛，不行不是还有你父亲吗？”

“唉。”…………



02

“培培，你在哪里？”转眼宋培培被挤出杨妍妍的视野。

“我在这里。”

穿梭在拥挤的招聘会现场，这并不奇怪，只是今年求职者更多。

“培培，快过来，来这个摊位看看。”

“好，”宋培培提高嗓音，“同学，借过一下，谢谢。”宋培培吃力地钻过人缝和杨妍妍汇合。

“培培，你看看这个摊位，人超多，你看看它的宣传栏，我也问了投简历的同学，听说这家医院三年后可以拿到四个证书，包括硕士研究生学历证，和考研差不多，我们也排队吧！”杨妍妍的眼睛发出亮光。

“有这样的好事，研究生考试不是取消了吗？”宋培培一脸疑惑。

“我也不是很清楚，我们找排队吧，到时问问负责人就知道了。”

“嗯嗯。”

印有野鸡医科大学第三附属医院的摊位下坐着一位中年男人和一位中年女人。旁边的公告栏上写着招聘规培生和硕士研究生的消息。引人注目的是规培生的第一年收入高达79000元，硕士研究生的学费每年15000元。

中年男人正在接收应聘者的简历，金色镜框下是白皙肉嘟嘟印有皱纹的脸蛋，稀疏的头发往右边低垂在头皮上，黑的发亮的头发也掩盖不了秃顶的事实。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即使坐着也可以看出他大腹便便的体型。

在嘈杂的招聘会现场听到的几乎是这个中年女人的声音。她右边鼻唇沟上苍蝇般大小的黑痣随着嘴巴不停地抖动着，犹如苍蝇在臭肉旁边盘旋久久不愿离开一样。浓妆掩盖了脸上岁月的痕迹，深红的唇膏下时不时露出黄色的牙齿，黑色镜框的大眼镜也随着嘴巴颤抖，浓烈的香气夹杂在人流的汗气里给人作呕的感觉。

排了一个小时的长队终于轮到了杨妍妍和宋培培。此时已是早上十一点。南国的冬天犹如夏天一般，强烈的阳光直射地面，热烘烘的人流早已汗珠滚动。

“老师，你好，我想问一下你们医院还有研究生可以读？”杨妍妍迫不及待。

“嗯嗯，”中年女人清清喉咙，“我们附属医院呢，”苍蝇般大小的黑痣又在颤抖，“只要你通过考试，然后被录取为专业型研究生，三年毕业后就可以获得四个证书，包括硕士研究生学历证、学位证、规范化培训证和医师资格证，也就是四证合一。”

“那和之前的研究生有什么区别？”

“其实说白了就是之前的研究生，只不过是国家已经取消了研究生的考试，但是，我们医院有这个资格继续培养研究生，有资格颁发硕士研究生学历证和学位证。”中年女人不耐烦地解释着，心里却是另一番嘲讽：就你这丑样也不看看镜子，还想读研究生，哼！

“哦哦，这样啊，谢谢老师，”杨妍妍转向宋培培，“培培，我们报名吧。”

“妍妍，你报名吧，我报这家医院的规培。”宋培培眼睛盯着研究生的学费，心想：“每年15000元哪里来啊，父母亲每年的农作物收入都没有这么多钱，更何况还要吃饭呢，算了，我还是放弃研究生吧。”…………

离毕业还有一个月的光景，杨妍妍和宋培培的去向都有了落实，她们成功被野鸡医科大学第三附属医院录取，杨妍妍是麻醉专业专业型硕士研究生，而宋培培是规范化培训住院医师。



03

时间在忙碌中消逝，同一科室的杨妍妍和宋培培即使碰面也很少有机会深入聊天。这天凌晨两点，毫无睡意的宋培培拿起手机点开微信给杨妍妍发了一条信息。

“妍妍，睡了没，好久没有好好聊了。”

“还没，在看综述，难得的周末。”

“那我们聊聊天吧！”

“好啊。对了，最近我在想一个问题，你觉得我们医院麻醉科怎么样？”

“从规培的角度来讲，教学、术种、排班和待遇都跟不上。特别是教学，老师没有经过审核就成为老师，有的老师根本不会教学，而且每周只有半个小时的小讲课根本满足不了教学。”

“你说的没错，你听说了没，苍蝇痣被投诉了好几次呢，现在还不是一样带教。”

“听说了啊，这样的老师就应该撤掉。”

“对。”杨妍妍点了发送的键。

“还有啊，我们医院的术种本来就不多，排班还很混乱，没有系统性，整天都是妇科和产科的麻醉，根本满足不了麻醉专业的规培任务，待遇还不好。”宋培培越说越起劲。

“说到待遇问题就来气，进来之前还以为这家医院的研究生多么高大上，原来干着和规培生一样的活，同样没有教学。但是每个月却只有1300元的补贴，医院每个月给500，国家给800，而我们每年得交15000元学费。突然觉得这几个证书好贵，而且是医院在光明正大地卖证。”

“唉，苦逼的医学生，苦逼的规培生。”

“三年之后估计我们研究生和你们水平一样，根本不会写论文。要不我们将这个事实告诉记者？”

“这样对医院不好吧，睡吧，先熬过这三年再说。”

04

周末很快就过去，恢复了往日上班忙碌的生活。宋培培像往常一样，早早来到了科室等待每周一次的晨课。一踏入科室的门，宋培培就感觉到科室的异常。早到的人闭口不言地坐在位置上，晚来的人闭口不言地找位置，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是暴风雨前的征兆。

宋培培还在纳闷时，苍蝇痣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放出一张图片。即使打了马赛克，宋培培还是大吃一惊。

“这不正是我和妍妍的聊天记录吗？”心想，“她怎么会有？妍妍曾经问过要不要把这个事实告诉记者。”满脑疑惑的她开始寻找杨妍妍的下落。

“想必这件事情大家都已经知道了，”中年妇女苍蝇般大小的黑痣又在颤抖，“如果大家对科室和医院有什么不满，可以和我们提出来，不要将这样的聊天记录捅给记者。做了这件事的人心知肚明，我就不指名道姓了。幸好我认识这个记者，才不被报道出去。”说到最后那句话时，严厉的语气突然透出得意的神情，似乎自己是医院的救世主一般。

宋培培一头雾水，整个科室的人都知道了？聊天记录怎么会被记者知道？感觉所有的眼光都看着自己似的，所有的人都想看到下一秒会发生什么。越来越多的谜团围绕着宋培培。

“现在给你们半个小时的时间，有什么不满现在提出来，别在背后给我搞事情。”中年女人提高了嗓音，叉腰站在两台上，两眼恶狠狠地落在每一位规培生的脸上。

科室回荡着中年女人的声音，没有一人做声，似乎在静静地等候着下一轮的审判。

“这件事情呢就这样过去了，你们有什么问题现在就提出来或者私底下和我说，这样科室、医院才能进步。”科主任还是一如既往地淡定，好像不曾发生什么似的。

“没有问题是吧，好，那现在说一下排班的安排，宋培培周三去急诊科报道，先轮转一年半的临床再回麻醉科，杨妍妍生病请假两天。陈培研回麻醉科顶替杨妍妍两天，其他人排班没变。”中年女人苍蝇般大小的黑痣又在颤抖，念到宋培培这三个字时，刻意提高了音量，所有人的眼光落在宋培培身上，议论纷纷。

这天，宋培培在疑惑和煎熬中度过，除了和患者做必要的交流外，她闭口不言，爱开玩笑的她不再和护士、医生调侃，默默地完成自己的任务，祈祷早点下班，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终于熬到下班时间，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宿舍，无奈、委屈、困惑、伤心抨击着心房，一个又一个为什么出现在大脑，终于忍不住拿起手机给杨妍妍发信息。

“妍妍，听说你生病了，严重吗？”

刚刚发出去的信息立刻出现了红色的感叹号。盯着那讽刺的感叹号，宋培培躺在床上疲惫地闭上眼睛，各种思绪在脑海翻滚…………

05

一夜之间，一篇《一名规培医生夜班时被患者家属持刀砍伤，抢救无效死亡》的文章在整个医疗圈疯传。各大医疗微信公众号推出的文章都是10万+的浏览量，评论更是平分秋色，一边鼓掌叫好，一边谴责患者家属的暴行。

此次砍医事件惊动了国家卫计委，卫计委发文：强烈谴责伤害医务人员的暴力犯罪行为。希望医院配合公安部门尽早侦破案件，采取切实措施保障医务人员人身安全…………

杨妍妍再次见到宋培培是在医院的太平间，想不到那一晚上的聊天竟然成了遗嘱，悔恨涌上心头，眼泪不自觉地往下滴，泣不成声的她自言自语：“培培，我对不起你，我应该听你的话的，不该把聊天记录发给记者。要不是我，你也不会这样…………”

尖锐的哭声在空荡荡的太平间回荡，回声波浪似的飘洒着，白色灯光无情地亮着，一具又一具尸体静静地躺在白布下，等待家属的认领。

哭声渐渐远去，恰似飘进荒野，太平间又进入可怕的安静。白布在杨妍妍颤抖的手上稀疏作响，终究没有勇气掀开，无颜地离开太平间。

杨妍妍请假参加了宋培培的追悼会，还有班上其他几个要好的女生。队伍里那只黑色苍蝇静静地移动着，岁月的刻刀在她的脸上刻下深深的沟壑，面无表情的脸上住着一双稍肿的眼睛。

“你就是妍妍吧。”杨妍妍肿大的眼睛引起了宋培培母亲的注意。

“嗯嗯，我是。”

“这是培培给你发的信息，我整理她的遗物时发现的，”宋培培母亲颤抖地掏出手机点开微信，“信息没有发出去。”

“妍妍，听说你生病了，严重吗？”，“我相信你不会做那样的事情的。”发送信息的时间定格在半个月前杨妍妍请假的那天。

“啊，”杨妍妍再也控制不住，嚎啕大哭。宋培培母亲抱住她，充满皱纹的脸庞流下无言的泪水…………

06

从那以后，杨妍妍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整天无精打采，失眠成了她的习惯，苍白的脸庞失去了青春的色泽，大大的黑眼圈成了她的标志。

“杨妍妍，你在干嘛，来麻醉科都大半年了，连动脉都穿不进去，起来，我来穿。”中年女人的苍蝇痣又在颤抖，“最近你到底怎么了，老是出错。”

“我想培培了。”一说起培培，眼泪便在她的眼睛里打转。

“你还敢提她？要不是你把照片发给记者，我们也不会把她调去急诊科，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要不是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那两天你还能请假吗？你还能相安无事？”

“好了，别说了。”杨妍妍含泪离开手术室。

“杨妍妍，你给我回来，”中年女人苍蝇般大小的黑痣在口罩下嚣张地抖动着，似乎要捅破口罩。

巡回护士和器械护士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面面相觑几秒，又埋头干活了。

“啊，有人跳楼。”目睹了这一悲剧的行人叫喊。急诊科门口前躺着杨妍妍的尸体，血液染红了医院门前的空地。

“是医生来的，你看，还穿着手术衣，还好没砸到人。”前来看病的患者及其家属指指点点，“究竟是什么原因了，年龄轻轻的就跳楼。”

杨妍妍跳楼事件像瘟疫一样眨眼传遍了整个医院。杨妍妍的父亲闻讯从省卫生厅办公室赶来。

就在一分钟前，杨妍妍更新了朋友圈：培培，我对不住你，很怀念和你一起的时光，现在我来找你了，我们一起去哈尔滨看冰雕，我们约好的，等我。在我离开之后，希望苍蝇痣不再是老师，因为她不配。

此刻，正是早上九点，阳光正好，“急诊科”这几个字在晨光下格外的鲜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