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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午饭，我又开始头痛。 手术室银灰色的自动感应门，淡蓝色的小花地板，浅果绿的墙纸，走廊里全封闭的落地窗，都在我眼前不停晃动。 监护仪传出的心跳声，麻醉机不时的报警，钬激光巨大的轰鸣，混合着走廊里尖锐的层流声，使我脑袋涨得比簸箕大。我抱着通通乱跳的脑袋，呻吟道，什么时候噩梦开始的？
搬进新医院三年了。现代化的大楼，园林式的回廊，球形的会议厅，几千万的层流系统，不比我在美国见到的任何医院逊色。 从落地式空调，窗户随便打开，线路像蜘蛛网密布的陈旧凌乱的老手术室，搬进窗明几净，无菌优雅的新手术室，想起从前暴雨倾泻，值班人员必需拿吸引器，或端脸盆，争分夺秒清除室内过踝的积水，以免楼下病人撑伞坐在病床上，众人都莞尔一笑。
我剧烈头痛。然而全身毛病，既有低血压休克，肠道出血，又有全身浅表淋巴结肿大。分不清头痛是因还是果。 旁边的巡回护士，撑着的脑袋越来越低，渐渐掉到桌上。“头痛！”她有气无力的说。“最近一直这样。” 我用力抬头，搏动性的头痛让我呲牙裂嘴。“你也经常头痛？” “嗯。”她皱着眉头。刚工作三年的她，脸色苍白。 渐渐我发现，超过８０％的手术室同事头痛。即使轮转医生，进入手术室第七天，也开始头痛。
这是两年前的事。 一周前，健壮如牛的女同事，被查出恶性血液病。我震惊之余，开始统计数据。 截至２０１１年，本科室职工中，包括刚调进２人，刚毕业１人，当年退休和调出５人，固定职工共４５人。 ４５位职工中，甲亢１人，溃疡性结肠炎１人，原发性硬化性胆管炎１人，亚急性甲状腺炎１人，不明免疫性疾病１人（本人），口腔扁平苔藓（不久前患黑色素瘤）１人。自身免疫性疾病高达６人，患病率１３.３％。 再看过敏。包括自身免疫性疾病合并的过敏在内，本科室过敏共１５人。患病率为３３.３％。且80%发生在搬进新医院后。 恶性肿瘤２人，患病率为４４４４／１０万。均发生在搬进新医院后。 白细胞低5人。甲状腺结节１人。 免疫相关性疾病，本科室患病率竟超过50%。
一尘不染的手术室，为什么各种疾病高发？令人震惊的数据背后，隐藏着怎样的凶手？
以自身免疫疾病为例。作为已知最为凶险的疾病之一，人类至今知之甚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免疫系统的异常，是此类疾病的元凶。原本保护自身的免疫系统，由于种种偏差，倒过来攻击自身细胞，并使身体的保护神，成了自己最凶恶的敌人。 Charles W. Schmidt，《科学》(Science)和《自然医学》(Nature Medicine)的撰稿人，美国波特兰市的获奖科普作家，在一篇文章中指出，自身免疫性疾病的患病率上升，很大程度上归功于环境因素。从免疫学角度看，工业化进程，带给人类的并不都是喜讯。迄今为止，8万种化学品被批准用于商业用途,广泛存在超市食品，餐桌，土壤，空气，居室。这些化学品的免疫毒性, 人类至今了解有限。但种种数据显示，它们给人类脆弱的免疫系统，带来了致命性的打击。 中国工业化进程起步很晚。正因为如此，很多自身免疫性疾病，近年才进入人们视野。因此，很难找到患病率和发病率的统计数据。但可以肯定的是，自身免疫性疾病的患病率，正随着中国的城市化进程而步步高升。 而工业化程度最高，医学最发达的美国，是对自身免疫性疾病认识最充分，也是患病率最高的国家。Noel Rose, 约翰霍普金斯大学(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的免疫学教授，根据１９９６年美国人口调查数据，计算出每31人中有1人受免疫性疾病困扰,患病率约３％。而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National Institutes of Health)估计,近年更有多达2350万美国人受到自身免疫性疾病的困扰，患病率为６％左右。 即使这样，仍然远低于本科室医务人员患病率。
和自身免疫相关的疾病，还有过敏。 2005年，世界变态反应组织（ＷＡＯ）对30个国家进行流行病学调查后，发现12亿总人口中，2亿5 千万人患有过敏性疾病，包括过敏性鼻炎、哮喘、结膜炎、湿疹、食物过敏、药物过敏和严重过敏反应等，患病率为22%。其中过敏性鼻炎17%，过敏性哮喘11%。 在中国，尽管过敏性疾病的发病率逐年增高，但仍然低于发达国家。有数据显示，中国儿童过敏性哮喘的患病率已从上世纪90年代1.5%增加到2000年的3.34%。上升了一倍多。中国过敏性哮喘的患者近2000万。 这个远低于发达国家的比例，在本科室医务人员面前，相形见绌。
手术室存在什么样的环境因素，会导致自身免疫力异常？ 科学家们已经确定了部分环境触发因素，譬如化学品、传染性物质、应激、药物、以及所有被列为致病因素的行为激素等。斯克里普斯研究所(The Scripps Research Institute)副教授K. Michael Pollard指出， 到目前为止, 将环境暴露与自身免疫性疾病联系起来最好的证据，来自于药物研究。研究发现,两种药物在使用过程中会使少数患者发生系统性红斑狼疮, 一种为治疗心脏心律失常的普鲁卡因, 另一种为治疗高血压的肼苯哒嗪。“当患者停止使用这两种药物时, 他们的狼疮症状就消失了, ”Pollard说。 工业化合物与自身免疫性疾病的关联，还来自于职业研究, 与一般人群相比, 职业暴露中的暴露回忆和暴露浓度更为可靠和确定。 爱达荷州立大学(Idaho State University)免疫毒理学副教授Jean Pfau指出, 在对美国蒙大拿州利比市一个废弃石棉矿的矿工和居民研究后，发现二氧化硅和石棉暴露，与RA、SLE和硬皮病的发生有关, 显示二氧化硅和石棉能以类似方式引发自身免疫性疾病。譬如，它们都沉积在肺部, 吸引免疫细胞聚集，产生炎症。也都具有细胞毒性, 产生大量的细胞碎片以杀死细胞。而炎症区域的B细胞可能对细胞碎片等失去忍耐力,产生自身抗体,这些自身抗体攻击自身健康细胞时，就发生了自身免疫性疾病。 病毒暴露也会触发类似过程, 譬如引发RA和SLE的EB病毒。 而溶剂三氯乙烯(TCE)，是另一类会产生免疫毒性的化学物。 TCE是地下水中普遍存在的一种污染物。Gilbert及其同事2006年发现, TCE染毒的小鼠, 体内辅助性T细胞的表达会发生改变, 使细胞不易凋亡。而细胞凋亡能防止自身反应性T辅助细胞增殖，从而阻止自身免疫性疾病。Gilbert解释道。 研究还证实，包括TCE在内的溶剂暴露，与RA、SLE和硬皮病等也有密切关联。但在医学发展还很局限的今天，要拿到暴露人群和非暴露人群过硬数据, 研究和经费都很艰难。
回到手术室。 今天的手术室，空气环境，手术种类，手术方式，手术器械，麻醉方式和十年前都有质的变化。昂贵的层流设备，在带来无菌的同时，也使手术室变成密不透风的盒子，和老医院里开窗通风相比，新医院的空气质量不容乐观。 二十年前，所有手术是手工缝合，电刀还未见其踪。十年前，超过80%的手术是硬膜外麻醉或神经阻滞。腹腔镜刚刚出现临床。今天，几乎所有手术都在电刀超声刀下完成。超过80%的手术是全身麻醉，微创手术几乎已成主流。高浓度的吸入麻醉药，七氟醚和异氟醚的尾气，电刀和超声刀烫伤烧焦后释放的烟雾，腔镜手术释放的高浓度co2和杂质，骨水泥刺鼻的气味，消毒液，药物，塑料地板呛人的清洗剂，无数化学物在手术室里日积月累。对人体脆弱的身体，是个巨大的挑战。 想象一下，恶劣的空气状态下，想不得病，得需要多么强悍而稳定的免疫系统？！
同事化疗的第二天，四台甲状腺手术。 讨论到江阴人民医院去年职工体检，发现十几例外科医生癌症，尤以肺癌居多时，台上医生发布震撼消息。本院职工近三年已发现甲癌20例。 手术结束后，我专程去了病理科，查看相关病历。发现2010年本院在职职工中，查出7例甲癌，6女1男。人事科数据显示，当年在职职工为1405人。发病率498/10万。 2011年，本院在职职工中，发现5例甲癌。4女1男。当年职工为1460人。发病率342/10万。 2012年截至8月，本院职工中又发现数例甲癌。
对比一下全社会癌症和甲癌的发病率。 据北京市肿瘤防治研究办公室监测，2010年北京市户籍人口共报告恶性肿瘤新发病例3.7万多例，平均每天约104人被确诊癌症，发病率由2001年的171/10万，上升至2010年的302/10万。 其中，女性甲状腺癌发病位次上升迅速，由2001年的第10位，上升至2010年的第5位。 而《北京市2011年度健康白皮书》显示，2010年甲状腺癌新发1099例，占恶性肿瘤新发的2.9%。甲癌发病率从2001年的2.7/10万上升到2010年的8.78/10万。 远低于本院职工342/10万的甲癌发病率。
与此类似，癌症发病率最高的上海，2003年甲状腺癌发病率为5.87/10万，2004年升为6.89/10万。即使按北京市数据估计，9年间甲状腺癌发病率增长225.2%，2010年上海甲癌发病率仍低于18/10万。 两家医院医务人员的癌症和甲癌发病率，几十倍于此。
下班后，我做了医务人员发病率调查。作为医疗类微博，关注我的多为同行。超过1000份的转发评论中，同行的留言触目惊心。 常州市第一医院今年发现6例乳腺癌。南京市第一医院每年至少三人检测出癌症。北京阜外医院麻醉科和体外循环科，相继发现几位年轻医生患癌症。北京友谊医院仅外科，放射科和妇产科，就有多人患肺癌，胃癌，乳腺癌，白血病。广州中山附院同样如此。 一位苏州网友回医院看老同事，听到2个胰腺癌，1个胃癌，1个肾癌。一位北大口腔医院的博士留言，年初有4名科主任被发现恶性肿瘤。有肿瘤专家留言，肿瘤医院的医务人员，癌症发病率更高。 更多医务人员反应，自己科室过敏高发，免疫性疾病高发，甲状腺疾病高发。一名上海交大毕业的医生留言，他们科14名女医生中，3人甲亢，3人甲减。青岛一位麻醉科医生说，他们医院今年发现30多人甲状腺有问题。其中5位甲癌。更有多位肺癌，胃癌，肠癌等。
如果说医务人员甲癌高发和体检有关。那么，2006年《美国医学协会杂志》(The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Medical Association)指出，在全面体检的普及下，自1973至2002年，美国甲状腺癌发病率只增加了140% ，远低于中国医务人员的发病率增长。 洁净无比的手术室里，有电刀烫焦的有毒烟雾，有吸入麻醉药的尾气，骨水泥刺鼻的气味，也有腹腔镜手术的co2和杂质，塑料地板定期清洗的化学剂，而唯一换气的层流系统，在询问苏州常州四家医院后，发现竟然三家医院手术结束后立刻关闭。高浓度的化学剂，日积月累损害医务人员的免疫系统。
越来越多研究证明，环境暴露不仅和自身免疫性疾病有关，更和癌症相关。 世界卫生组织指出，40%的癌症可以预防。全球每年死于癌症的700万人中，24.5%由吸烟或二手烟，职业性致癌物，以及空气污染所致。这些危险因素，恰恰在手术室里高浓度存在。 和十年前不同，今天绝大多数骨科手术，都在射线下定位操作。现代科技带来医学进步，使手术走向微创的同时，也产生更多的有害物质，不断毒害医务人员的身体。 我在写这篇文章时，刚刚疲倦的逃离骨科手术室。在手术室深处，安静的躺着两台C臂机，它们不知疲倦的发出射线。侵蚀着医务人员的免疫系统。而工作人员，甚至没有放射线吸收量测定。在医院领导眼里，职工都成了百毒不侵的铅人吗？ 至于医务人员高发的甲状腺疾病，放射性物质和碘接触对它的影响，已经毋庸置疑。有内分泌专家指出，医院广泛使用的消毒液，也难脱干系。
有人问，手术室和医院环境如此险恶，有没有办法避免？ 很不幸，没有！在庞大的医疗体系内，一线职工是随时可以碾压过去的蚂蚁。手术室的工作环境你说了不算。医院的工作环境你说了也不算。 吸入麻醉药的尾气再多，如果不用，病人对静脉麻醉药不敏感，发生术中知晓，医生的良知和病人的痛苦责难，都会沉甸甸的压在心头。 电刀和超声刀烫焦的烟雾，只有借助于吸引器稍微吸掉点。骨水泥的刺鼻味道，腹腔镜高浓度的co2和杂质，塑料地板呛人的清洗剂，骨科手术的射线，只要你还在医院，还在手术室工作，都避无可避。除非，有一天你潇洒的离开。
我们唯一寄希望的，是卫生主管部门的重视。 医务人员是医院的主体。没有医务人员的医院，只是空荡荡，没有生机的建筑群。 医院环境，不仅关乎病人，更关乎医务人员。呼吁卫生主管部门，进行医务人员流行病学调查和环境监测，并采取相应措施。给予职业补助，实行定期调休，脱离岗位。也呼吁医院管理方，重视医务人员的健康，进行层流和空气检测，唯有空气质量和环境达标，才能保障医务人员的基本权利，使医务人员安心为病人服务。更呼吁社会机构和民间资本，关注医院环境和医务人员健康。 一个医务人员大量逃离的医疗体系，将会是彻底崩溃的医疗体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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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2-21 22:5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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